|
去年春天,我应邀参加并主持了华东师范大学举行的《子藏》论证会,与陈鼓应、卿希泰、陆永品、许抗生、王水照、萧汉明、赵逵夫等先生共同为超大型文献整理项目《子藏》工程的启动献言献策。经讨论,形成了《子藏》论证决议书,一致认为《子藏》编纂,“不仅是对现有古籍的再生性保护,而且有助于全面、深入地研究中华传统文化”,“《子藏》编纂工程可以成为国家重大学术文化项目,表明盛世修藏,功莫大焉。”时隔一年半的时间,《子藏》的首批成果——《庄子》卷由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出版发行了。该卷共收历代《庄子》版本及相关研究性著作302种,精装16开162册,可谓皇皇巨著。惊喜之余,亦感佩《子藏》项目组前期资料准备之充分,日常工作之勤奋。当时在《子藏》论证会上听了华东师范大学方面的介绍,即觉得从文献的角度看,《子藏》亦足以传世。今得见其具体成果,更坚定了我的看法。总的说来,《子藏·道家部·庄子卷》具有以下特点:
一是前期准备充分,积累深厚。编纂者方勇教授是研究《庄子》的专家,上世纪80年代即沉心于《庄子》研究;1997年,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后流动站,全力研究《庄子》学术史,并取得阶段性成果。出站后,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工作,又历经近十年,完成了二百万字的《庄子学史》,于2008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正是通过对历代《庄子》学深入细致的研究,才对其版本传承、价值和特点了然于心,故而编纂起来轻车熟路,得心应手。自2003年起,方教授等即有编纂《庄子》集成的想法,历经近七八年的资料搜集,编成《子藏·道家部·庄子卷》。古人云“十年磨一剑”,方先生历经近三十年,诠释《庄子》、撰写《庄子学史》、编辑《子藏·道家部·庄子卷》,三者相辅相成,文献思辨并备,堪称庄子学研究领域的重大成果。
二是明确的图书收录的体例和编纂原则。超大型图书纂集,是最重要的。在论证会上,各位专家对此也多有建言。今《子藏·道家部·庄子卷》编成,为《子藏》的进一步编纂树立了很好的体例样本。首先确立了“全”和“精”相结合的选书原则。全“即凡例合收录原则之书,务必竭泽而渔;”精“即版本必善,印本择善而从,手稿、抄本,搜罗殆尽。其次是针对具体文献具体处理,不搞“一刀切”。如《子藏·道家部·庄子卷》收书下限截至1949年,而对于新中国成立以后整理的出土文献如敦煌《庄子》残卷、黑水城之吕惠卿《庄子义》则不受此限制,一并收入。这样既坚持了原则,又不致遗漏重要文献。再次是编纂时最大限度地保持了古籍原貌。在当前条件下,超大型丛书的整理不外乎影印和点校两种方法,有时只取其一,有时兼而用之。《子藏·道家部·庄子卷》版面,设为16开本,原书大小影印,有些善本甚至采用了彩色影印,如金大定十二年(1172年)刊本《壬辰重改证吕太尉经进庄子全解》(现藏中国国家图书馆)。原书大小影印的好处是可以避免编纂者的“二次”错误,书籍的版本款式得以保存,原汁原味,书的整个精气神也就出来了。同时,名家批点多在天头地尾,如果缩印或拼接,势必割去,十分影响效果。《子藏·道家部·庄子卷》在这方面做得很好。
三是版本搜罗完备,善本丰富。以历代《庄子》版本汇为一编,最能嘉惠学林者,此前乃有台湾严灵峰纂辑的《庄子集成》初编、续编和《老列庄三子集成补编》,共收中国《庄子》书172种,今《子藏·道家部·庄子卷》后出转全转精,共收书302部,不仅在收书数量上超过了严氏,而且在收书质量上也有大幅提升。如明邵弁撰《南华真经标解》六卷、张居正撰《少师张先生批评庄子义》十卷、张位撰《南华真经题评》十卷、李栻辑《南华真经义纂》十卷、顾起元撰《遯居士批庄子内篇》一卷、卢复辑《南华经晋注》、金兆清撰《庄子榷》、陈荣选辑《南华经要删注释评林》、吴伯敬撰《南华经台县》三卷、文德翼撰《读庄小言》一卷、庄元臣撰《南华雅言》一卷、曹宗璠撰《南华泚笔》二卷、陶崇道撰《拜环堂庄子印》八卷等,皆为珍稀之本,严氏未收,本卷一一收录。《子藏·道家部·庄子卷》特别注意对版本的遴选。如陈景元《南华真经章句音义》十四卷、王雱《南华真经新传》二十卷、褚伯秀《南华真经义海纂微》一百六卷等,不以常见的涵芬楼影印《道藏》本,而直接以原北京白云观所藏梵夾本明正统《道藏》作为底本,因为编纂者发现涵芬楼影印时已将各书中众多扉画尽皆删去,版式也多有改动,已非原书之旧。《子藏·道家部·庄子卷》尤其注意搜集抄本、手稿和名家批注本。如上海图书馆所藏清郭庆藩手稿《读庄子札记》八卷,中国国家图书馆所藏闻一多手稿《庄子章句》、《庄子校补》、《庄子校拾》、《庄子义疏》,均是庄子学研究的重要文献资料,此次均影印刊行。
总之,这部《子藏·道家部·庄子卷》远超严灵峰《庄子集成》等。该书的出版,必定在《庄子》研究领域产生重要影响,并对新世纪的诸子学研究产生巨大的推动作用。而以《庄子》卷为代表的《子藏》工程将顺利完满地完成,并成为传世经典,也是可以预见的。
宇宙绵邈,唶高才之陵替;时世移易,惟百家之代兴。信乎诸子之为显学也!方今海内右文图治,操觚怀铅之士,争崇国学,出入九流,不惟后生小子,皆翕然从风,抑或百工商贾,亦欣然景慕矣。乃华东师范大学,敢以振兴文教自任,启动《子藏》工程,搜天下之遗籍,极百家之大观,其沾溉子学,嘉惠来兹,蔑以加矣。
昔周道既微,诸侯放恣,上下失序,九流并作。若孔丘、孟轲、老聃、庄周、墨翟、荀况、韩非等,后先接踵,皆英才特达,奋其智虑,腾口舌以竞辩,著文章以立说,乃中土学术之源头,华夏文化之瑰宝也。
逮嬴政即位,灭典禁学,惟韩非、李斯,相继鸣高,而百家竞唱,顿失声响。汉承秦政,亦鄙文事,然经世致用之学,廷议对策之文,实因君主望治,固已应运而生。若贾谊之撰,不让战国之纵横;陆贾之著,比美诸子之盛藻。方是时也,文帝、窦后,推尊黄老,风被草上,士臣效焉。淮南刘安,广致门客,纂成《鸿烈》,旨近老庄,黄老之学,至此而集大成。洎汉武改运,一尊儒术,诸家之说,悉摒弗用。迨元、成以还,扬雄、王充,发论煌煌,复振子学;王符、荀悦,踵武前修,无愧百家。诸子于是乎腾声,著述以此而增价。
爰及魏晋,士习苟安,虚慕玄远,为学空追柱下,博物不离七篇。何晏、王弼之伦,依傍老聃;嵇康、阮籍之俦,寄情庄周。向秀、郭象之辈,雅尚《庄子》;司马、崔譔之徒,训诂《庄》书。凡此皆道家之余响,俗世之殊韵也。嗣后南北悬隔,王道沦失,百家之书,学者未遑。然中流有在,绵绵若存,若葛洪之著,意新辞茂;元帝、推之之述,皆识见非凡,不让前秀。
李唐尊佛老,崇释道,收士人之心,广开科第。《老》、《庄》、《列》、《文》,并驾六经,治子之风日盛,注述彬彬而出。然此为梯进之媒,实非中心好之,固与魏晋玄士有间矣。赵宋谋国,权术是依,承安三教,意非进取。太宗、徽宗,寄心道流,而名士荆公、子瞻之伦,皆助澜推波。是以老庄复兴,阐述者众。然正议格辩,亦复高涨。吕公著上书请禁,叶适则更谓:“盖周之书,大用于世者再,其极皆为夷狄乱华、父子相夷之祸,然则杨、墨、申、韩之害,曾不若是之远已!”固知老、庄、杨、墨、申、韩之迹未替,与儒学并世而异流矣。
明正德以还,王守仁高张宗旨,与朱子殊科。其后天下从风,若杨慎、焦竑、李贽、方以智者,或以佛老通义理,或由庄周自照心,老庄浸盛,一时沛然不可御者矣。而傅山力倡“经子不分”,于百家之学,靡所不究,岂非近代子学之先声耶!
有清右文,但严于防备,为政多忌,禁网重罹。故士惮不意之殃,下笔谨慎若寒蝉,全身之计,惟耽朴学。高士若卢文弨、王念孙、洪颐煊、俞樾之俦,姚文田、江有诰、马国翰、孙冯翼之辈,咸矻矻于辨音,肆意于考订,孜孜于钩韵,穷年于辑佚,无分经子之畛域,一视而同仁。子学骎骎,同并经史,朴学实与有力焉。至于辞章之士,贝锦于百家,妙析文理,若林云铭、宣颖、胡文英、刘凤苞皆其俦也。
清社既屋,政体更易,国运殊艰,禁网难张,兼以西学东渐,观念开放,论述恣纵,横议随心,亦势所必然。如章炳麟、刘师培、闻一多、钱穆、冯友兰、于省吾,或以其襟抱之宽博、气度之恢奇,或以其视界之宏远、思维之深邃,奋书申志,遥接华夏学术之慧命;铺议精义,大明九流乎西学汤汤之时;提振子学,百家之说洋洋乎大兴,厥功伟矣。
然纵观历世编录,子部所收,端绪茫如,最称庞杂,不足以为准式。且儒者用心,排斥异端,官方纂辑,六艺为先,子书非所瞩目也。若《四库》标榜“全书”,所收《管子》、《晏子》、《老子》、《庄子》、《墨子》、《商君》、《荀子》、《韩子》、《吕览》、《淮南》白文本,与乎相关研治之著作,仅得数十。宋明以还,虽好事者恒有,动辄灾梨祸枣,刊为子书丛编,亦不过攫要摘精,岂可窥其大全乎!两岸隔绝之日,台湾有严灵峰者,用展襟抱,旁搜广辑,于《老》、《列》、《庄》、《墨》、《荀》、《韩》诸子,所得甚夥,影印成编,汇为《无求备斋诸子集成》,功驾前人之上。然严公以一己之力,虽黾勉从事,盖有不支焉。且以一水相隔,所储子学卷帙,实以大陆为富,而得之为难,岂可谐其夙愿!
今海内升平,文运昭回,凡志怀天下者,莫不欲高翥青冥,周览八极,收古今政道人生之智慧,综历代成败得失之经验,亟思奋励,所以修齐而治平也。华东师范大学,遂广征高识学人,搜四方遗文,综百家大观,嘉惠学人,贻功来叶。先是创办《诸子学刊》,用弘斯业;继而编纂《子藏》,求全且精,庶或无愧于古人,而来业知所归。年前春三月,礼邀宿儒硕学,共论沪上,学人共识,皆融此际。是知编纂《子藏》,乃人心之所向。
夫“子藏”者,言网罗放佚,次第编摩,俾子学遗籍,尽汇一藏也。“藏”为储物之所,佛典之总谓《佛藏》,道经之汇称《道藏》。今总汇子学遗编,则谓之《子藏》也。盖汉孝武以还,儒术独尊,莫与比盛,公私册府,皆庋藏其籍,而他家子书,则多散佚,难以寻觅,故采掇搜罗,汇为一藏,思与天下有以共之。
刘勰云:“诸子者,入道见志之书。”诚哉斯言!然历世志录,子部配隶,殊有可议。若乃观诸丛刻,宋明以降,“子学”固与“子部”别矣。然其中尚见疑似者。惟严灵峰辑《无求备斋诸子集成》,并《周秦汉魏诸子知见书目》,去取之间,颇具识力,足资参详。
扬榷古今,参稽旧说,折衷群议,杂以私意,辄以为《子藏》之“子”,当取思想史“诸子百家”之“子”,而非因袭目录学“经、史、子、集”之“子”也。善乎章炳麟所言:“所谓诸子学者,非专限于周秦,后代诸家,亦得列入,而必以周秦为主。”持是以求,本藏所录,非止先秦,其汉魏六朝之子书,并历世学人校覈、注释、研究专著,皆搜罗尽备,录止于民国卅八年,而出土简帛,其有关乎诸子者,则下限无隔。
《子藏》之纂,要义有二,一曰“全”,二曰“精”。“全”也者,即凡例合收录原则者,务必搜尽无余,俾世之治是学者,得尽窥全豹焉。“精”也者,仿《四部丛刊》之法,版本必善,务欲精益求精,庶无贻讥于大方也。故手稿、抄本,搜辑具备,用昭册府;诸印本并存者,则较善甄择,然后去取焉。明清以还,传学多有眉批、圈点,皆足见读者会心,若标点整理,或仅摘版心,缩小影印,则大失原意,此学者之所病也。《子藏》版面,设为十六开本,原大影印,以存本真,不施点画,以免重蹈诸丛编之失。全藏收书,约计五千,分辑刊行,方便士林。并为众著,各制提要,按子系列,先出单行之本,后则汇为总目提要。
然则《子藏》之纂,广搜博采,荟萃群籍,若渤澥纳百川之流,太仓聚万斛之粟,自有子书以来,无有如斯之富有美备,蔚然称盛,不特策府藉资充盈,用垂久远,凡四方治子学者,盖不俟于遐搜之力,患乎旁稽之艰,亦可惬意餍心,足资观览矣。惟工程浩大,周折殊多,幸赖诸路学者之鼎力支持,天下庋藏之按章相助,编纂遂称顺利,在此深表谢忱!然吾编纂同仁,自惟责任重大,而功力不足,尚祈博雅君子,不吝赐教,匡所不逮,则编者幸甚,《子藏》幸甚!
(引自《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