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科网首页|论坛|人文社区|客户端|官方微博|报刊投稿|邮箱 中国社会科学网
李维建:关于伊斯兰教中国化的几点思考    2020年9月2日 中国宗教学术网

伊斯兰教的中国化,是当前伊斯兰学术界的共同话题。伊斯兰教中国化,不但事关伊斯兰教本身的生存与发展,还事关移民融入、文化交流、族群融合乃至社会和谐等议题。在中国,政教学三界大多明确表示支持伊斯兰教中国化。我们争论的焦点不在伊斯兰教中国化与否,而在如何认识伊斯兰教的中国化,如何支持中国化等更深层次的问题。

 

一 伊斯兰教中国化的内涵

 

伊斯兰教中国化,是一个含义丰富的命题,从不同的视角去理解,将得出不同的结论。所以,如何认识和理解伊斯兰教中国化的命题,很关键。

 

()中国化是伊斯兰教的理性选择

 

伊斯兰教是一种普世性的宗教,有比较彻底的唯一神观念,这种唯一神宗教观念培育出一种大一统的文化观念、文化取向和政治理念。从信仰者的立场来看,《古兰经》是超越时空的经典,它所记载的思想、文化与制度,放之四海而皆准。时至今日,在伊斯兰世界建立统一的哈里发国,仍是许多穆斯林的文化与政治理想。事实上,在历史与现实中,伊斯兰教也在唯一神观念的指导下,发展成为一种世界性的宗教。但是,世界是复杂的,统一与多样永远是一对矛盾。伊斯兰教在向世界各地扩张的过程中,遇到各种各样与伊斯兰教截然不同的文化、思想与制度。尽管反对声音此起彼伏,但伊斯兰教的普世性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向地方性靠拢或妥协,这就是伊斯兰教的本土化。

 

一方面,唯一神观念下的统一性,是伊斯兰教发展的思想与制度性力量;另一方面,本土化也是伊斯兰教扩张的一种高效手段。16世纪以后,伊斯兰教的发展很大程度上归功于最擅长本土化的苏非主义。苏非教团体制化组织化与地方性共同推进,造就了伊斯兰教的第二次繁荣。因此,伊斯兰教本身的发展,也是它本土化的动力所在。伊斯兰教的本土化,是减少作为普世性的伊斯兰教与地方文化冲突的一种有效方式,有利于伊斯兰教与当地的文化融合及社会发展。

 

相应地,伊斯兰教在中国也面临着本土化的选择。历史与现实已证明拒绝本土化,中国伊斯兰教就没有前途。伊斯兰教的中国化,可以分为两个层次来理解。

 

从中国次区域层次上来说,中国伊斯兰教内部也有区域性特色。中国伊斯兰教的本土化,可以表现为新疆伊斯兰教,也可以表现为内地伊斯兰教,也可以将中国作为一个整体来理解伊斯兰教的本土化。这种本土化后的伊斯兰教所呈现出来的中国化特征,是在符合整个中国一般要求的情况下所做出的相应改变,这是一种在更宏观层次上的中国化。比如,当前伊斯兰教的中国化要求之一,就是要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不论哪个地区的伊斯兰教发展,在相适应方面并无区别,这是宏观意义上的伊斯兰教中国化。

 

从哲学上讲,伊斯兰教的中国化,只是为更好地生存而主动或被动地适应、迎合中国环境。伊斯兰教的大传统在中国社会环境下形成中国伊斯兰教的小传统小传统作为一种地方性知识”,与大传统并不矛盾。那种认为伊斯兰教中国化是去宗教化”,是损害伊斯兰教神圣性、完整性的观点,是违反辩证法的。

 

中国伊斯兰教的历史证明,伊斯兰教的中国化,是伊斯兰教在中国成功立足、发展的正确选择,也是必由之路。鉴古知今,当代中国伊斯兰教,也要走与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的中国化之路。

 

()全方位的伊斯兰教中国化

 

宗教是一种复杂的社会、文化、信仰系统,在世俗上,它还是政治系统。其所包含的内容丰富而繁杂,既有宗教的外在象征,如行为活动、组织制度、宗教建筑;又有宗教的内在思想观念、情感体验等。具体到伊斯兰教,就是教义、教法、宗教礼仪、宗教制度、清真寺、信仰认同等。伊斯兰教的中国化,是一种全面、全方位的中国化转向,宗教的内在和外在层面,都要走中国化之路。因此,当前教内融入主流,保持本色式的有选择的本土化,可能只是一种良好愿望,逻辑上是通的,但实践上很难做到。

 

伊斯兰教的中国化,必然在宗教的各种层面上接受中国传统、中国文化的元素、象征与符号,呈现中国伊斯兰教的气质、气派、特征。在宗教思想上,当前以二元忠诚所体现的爱国爱教思想,实为以儒诠经时代忠君爱教思想的当代延续和发展;苏非门宦思想中对儒家祖先崇拜的观念、道家无极而太极哲学思想的借鉴,丰富了中国伊斯兰教的思想,增强了宗教的生命力与竞争力。在宗教制度上,中国伊斯兰教开创了一些有中国文化特色的宗教制度,具有封建家族色彩的门宦制度、格底木的独立教坊制度、清真寺和教区管理中的海乙制、经堂教育制度;在清真寺建筑上,中国古典建筑和中亚风格的清真寺,曾经成为中国清真寺建筑的主流。正是因为历史上较为成功的中国化,伊斯兰教才能在中国历经千年而顽强生存下来。因此,中国化,是中国伊斯兰教生命力的密码。

 

()当代伊斯兰教中国化的方向

 

实行宗教信仰自由政策和政教分离政策,这是中国伊斯兰教中国化的大前提。宗教是私人之事,不得干预公共事务。历史上伊斯兰教曾经选择附儒以行,文化上以儒诠经,政治上力求接近皇权,新疆的白山派与黑山派,更是与世俗政权连体共生,这都是那个时代的特征。当代,我国伊斯兰教的中国化,文化上以社会主义的文化为引领,政治上自觉接受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接受社会主义制度,但教权要与俗权保持距离。“爱国爱教”,但国权与教权在政治层面是两分的。穆斯林只能以公民个人的身份参与国家政治,行使政治权利。中国的人大与政协专门设宗教界代表人士名额,并非让宗教干预政治,而是为了保障宗教信仰者的政治权利。

 

当代伊斯兰教中国化的总方向,是积极与中国的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为做到相适应,笔者认为至少应坚持做到如下六点:(1)接受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接受社会主义制度;(2)接受社会主义现代文化的引领,体现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3)与包括中国伊斯兰教文化遗产在内的中国传统文化相沟通,相协调,相融合,取长补短,彼此尊重,和合共生;(4)坚持依法办教,真正遵守宪法规定的宗教信仰自由政策;(5)坚持独立办教,主动拒绝国外的教务干预,抑制宗教极端思想渗透;(6)落实爱国爱教原则,自觉维护国家统一。

 

二 伊斯兰教中国化的易与难

 

当前伊斯兰教的中国化,一方面,有历史上的成功经验可以借鉴,这是中国伊斯兰教的优势;另一方面,伊斯兰教的中国化也困难重重,许多掣肘性因素也很明显。

 

():历史上伊斯兰教中国化的成功经验

 

中国伊斯兰教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其间,作为一种外来宗教,伊斯兰教一直未曾中断中国化进程,这是伊斯兰教能够在中国延续千年不绝的重要原因。伊斯兰教中国化经历了几个大的转变:宗教表达上内地穆斯林弃用阿拉伯名字,采用汉化的名字。生活习惯也出现了本土化趋势,大量融合汉俗。明清之际的以儒诠经运动,更是在思想文化的深层次上,实现了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对接。民国时期,兴起了伊斯兰现代主义运动,与五四之后中国人追求科学与民主的奋斗历史高度吻合。

 

作为外来宗教的伊斯兰教,自传入中国以来就积极拥抱中国主流传统文化,沟通、理解、借鉴、吸收、融合,不搞文化对抗,这是中国伊斯兰教的一条基本历史经验。经过积极的本土化,当今的中国伊斯兰教、伊斯兰文化已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因此,当前伊斯兰教的中国化,作为历史上伊斯兰教中国化的继续,有丰富的历史资源可以利用,有成功的经验可以分享。

 

():伊斯兰教中国化的阻碍因素

 

与有利因素相比,伊斯兰教中国化的不利因素更加明显,这与伊斯兰教本身的宗教特征有关,也有其复杂的历史与现实政策原因。

 

首先,伊斯兰教作为外来宗教,它的宗教圣地在国外,中国伊斯兰教是流不是源。伊斯兰教的国外宗教圣地对中国穆斯林有巨大的吸引力,被视为宗教神圣性的象征。伊斯兰教规定,如果有可能,穆斯林一生当中应到麦加朝觐一次。朝觐成了穆斯林的一项重要宗教义务。对穆斯林个体而言,朝觐对伊斯兰信仰的影响深刻而复杂,圣地代表着宗教正统,然而朝觐中接触国外的伊斯兰思想,有可能促使穆斯林的信仰向国外的所谓伊斯兰正统正信靠拢,并使朝觐者萌生本国伊斯兰教偏离正信的观念。朝觐回来的穆斯林学者,通过对比国内外的现实,得出国内的伊斯兰教已不再纯正,受中国文化的影响太多而需要改革,剔除其中非伊斯兰的中国文化成分,使中国伊斯兰教回归正道的观念。宗教改革所要剔除的内容,通常是伊斯兰教长期中国化的成果。基督新教与天主教的圣地也在国外,但这两种宗教与伊斯兰教不同,没有明确的朝觐圣地的教法规定。所以,伊斯兰教朝觐,有强化国外宗教正统性的功能,对伊斯兰教的中国化,起到一定的阻碍作用。

 

其次,伊斯兰教周而复始的宗教复兴运动,也是抵销本土化成果的重要因素。周期性的宗教复兴运动,在伊斯兰教身上表现得特别明显。复兴运动有全局性的,也有局部性的。全局性的复兴运动,会席卷整个伊斯兰世界;区域性、局部性的复兴运动,只发生在伊斯兰世界的某一地区。中国伊斯兰教既受区域性的,也受世界性的复兴运动的影响。明清之际的以儒诠经运动,实质上是一次伊斯兰复兴运动。对伊斯兰教中国化起抵销作用的,主要是世界性的复兴运动,这种运动通常由国外掀起,然后通过朝觐、游学等方式扩展到国内。近代以来,伊斯兰教的泛伊斯兰主义、塞莱菲主义等都曾深刻地与伊斯兰教的中国化趋势发生过冲突,对长期以来中国伊斯兰教的中国化成果形成冲击。从伊赫瓦尼运动、瓦哈比运动到达瓦宣教运动,都号召“尊经革俗”,以经训为依据,剔除中国伊斯兰教中的非伊斯兰成分,妄图净化中国伊斯兰教,回归伊斯兰正信。当代,互联网更是一种家教复兴思想传播的便捷方式。所以,家教复兴运动有多种宗教、文化与社会功能,但它在客观上有抵消伊斯兰教中国化的功能。

 

再次,伊斯兰教有相对完善的宗教制度体系。有些制度是伊斯兰教特有的,这些制度较好地维持了伊斯兰教的宗教传承,使其宗教思想、教义教法等能较完整地传承。具有中国特色的伊斯兰教育制度——经堂教育是中国伊斯兰民间经学教育的主要方式。经堂教育从宗教小学、中学到宗教大学,有系统的教材与学制。经堂教育一方面起到伊斯兰教宗教传承的作用,另一方面也使非宗教的教育,比如非伊斯兰教育和世俗教育,难以扩展到伊斯兰教育制度中。伊斯兰教育制度对跨文化的交流有一定的阻碍作用。类似地,中国伊斯兰教的寺坊制度,教坊居民围寺而居,形成穆斯林的小社区,因为信仰、生活习惯的差别,通常与周围非穆斯林有一定的文化距离和心理隔阂。笔者在调研中发现,就一个地区而言,比如西北某省区,穆斯林群众与非穆斯林群众之间在社会交往上的活动是非常有限的,除了日常的经济交往之外,文化的、社会的交流并不多,心理的隔阂仍明显存在。在这种社会环境下,两个群体之间的关系不能称为和谐,只能称为和平、稳定,笔者将其称为一种交往稀疏的冷和谐冷和谐”的社会,对文化交流、交融是不利的,也会延缓伊斯兰教的中国化步履。

 

最后,现行宗教、民族制度的因素。现行的有些政策,出发点是促进文化交流交融、民族和谐,事实上却阻碍交流,造成隔阂。最典型的当属以民族为标准的种种加分政策。同一个地区,同样的教育环境,因为民族不同,只有少数民族考生加分,这种政策具有明显的强化民族差别的导向作用。

 

三 伊斯兰教中国化:永远在路上

 

20164月召开的全国宗教工作会议,提出做好宗教工作关键在“导”,要之有方,之有力,之有效,积极引导宗教与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支持我国宗教坚持中国化方向。坚持宗教中国化方向命题的提出,说明中国宗教,包括伊斯兰教在内的中国化仍然不够。以前有一种观点认为,经过明清之际的以儒诠经运动,伊斯兰教已经完成了中国化转型,成为完全意义上的中国宗教,这一观点显然是站不住脚了。如前所述,伊斯兰教作为一种普世性的宗教,它有周期性的复兴运动,国外宗教的正统性与伊斯兰教的中国化之间存在张力,中国伊斯兰教内部总是有一种向国际伊斯兰教看齐”的冲动,中国伊斯兰教中外国的月亮圆的认识长期存在,这是伊斯兰教中国化需要长期引导的原因之一。

 

伊斯兰教中国化并未最终完成,这从中国知识界对伊斯兰文化的认识上可见一斑。一般来说,中国知识界常用儒释道来表达中国的传统文化,作为外来的文化,早已被中国主流的文化界公认为中国传统的一部分。相比之下,伊斯兰文化则没有这样的地位。中国历史上的穆斯林知识分子,如刘智,曾用学通四教来表述他精通儒释道伊四种宗教,但儒释道伊这一表达并未被中国主流学界接受。过去如此,现在仍未有根本的改观。中国主流知识界仍在潜意识中,把在中国生存发展了一千多年的伊斯兰文化,视作外来文化。有学者甚至公开宣称,正是因为伊斯兰教中国化不足,故尚不足以作为中国传统的一部分。中国主流知识界的这种态度,一方面,可能与其对中国伊斯兰文化的了解不足有关,甚至也可能与其对外来文化的警惕性有关;另一方面,伊斯兰文化与儒释道对话不足、交流不够、理解不深、交融有限等亦有一定的关系,或者说,伊斯兰教的中国化程度仍然不够。

 

中国伊斯兰文化作为在中国土地上生长、发展的文化,作为由中国穆斯林所承载的文化,不论是从地域还是法律而言,都是中国的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分歧在于,伊斯兰文化是不是中国传统文化。传统文化的要求标准很高,不但要有高度的文化认同、民族认同、社会认同,国家认同也要同步跟上,达成一致。也就是说,传统文化的背后,是强烈而一致的文化情感,任何文化共同体,对一种缺乏情感沟通的外来文化,不可能将其自觉纳入传统文化。文化情感的建立,需要以文化承载者长期的共同生活为基础,需要文化的深度交往、交流、交融。伊斯兰文化与中国主流文化的沟通与交融,并不是说要达到谁吃掉谁,消灭谁,同化谁,而是要达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境界,最后像儒释道那样,儒释道伊”四教融为一体,不分彼此。要达到这一步,伊斯兰教的中国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在伊斯兰教与中国传统文化的沟通尚未足够深入的情况下,伊斯兰教又面临着对当代社会主义新文化的认同。与当代中国新文化的交往、交流、交融,更需要双方进一步的努力。新时期的文化认同,需要在传统认同的基础上,加入对中国共产党的认同,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的认同,这是对新时期伊斯兰教中国化的新要求。当前中国伊斯兰教领域争论比较激烈的话题,如教法与国法的关系,族教捆绑族教一体的问题,清真泛化的问题等,都与当代社会主义新的文化认同密切相关,不解决这些紧迫而现实的问题,当代伊斯兰教中国化的问题就无从谈起。

 

四 结论

 

伊斯兰教的中国化,是历史上中国穆斯林的理性选择,是伊斯兰教在中华大地上生存发展的需要。伊斯兰教中国化是在教义、教法、礼仪、制度等方面全方位的中国化转型。但是,伊斯兰教的中国化并非坦途,既有历史经验可资借鉴,也有历史传统的负担、宗教复兴运动等多种掣肘力量。伊斯兰教只有克服各种阻力,继续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汲取养分,同时与新时期的社会主义新文化相调适,进行深度的沟通、交往、交流、交融,最后才能达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融成一体的伊斯兰教中国化的最高境界。要现实这一目标,伊斯兰教中国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作者:李维建,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

(来源:《马克思主义宗教观研究》2019年)

 

(编辑:许津然)


免责声明
  • 1.来源未注明“世界宗教研究所”的文章,均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不代表世界宗教研究所立场,其观点供读者参考。
  • 2.文章来源注明“世界宗教研究所”的文章,为本站写作整理的文章,其版权归世界宗教研究所所有。未经我站授权,任何印刷性书籍刊物及营利性性电子刊物不得转载。欢迎非营利性电子刊物、网站转载,但须清楚注明出处及链接(URL)。
  • 3.除本站写作和整理的文章外,其他文章来自网上收集,均已注明来源,其版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如果有任何侵犯您权益的地方,请联系我们,我们将马上进行处理,谢谢。
收藏本页 】 【 打印 】 【 关闭

主办:中国社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

内容与技术支持: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网络信息中心

联系人:许津然  电子邮箱: zjxsw@cass.org.cn

地址:北京市东城区建国门内大街5号859房间    邮编:100732

电话:(010)851954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