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乌鲁木齐出发,前往天山南麓最南的和田。抵达之前,我对这座远在边陲被称为最封闭的绿洲有很多好奇和想象。在机场等行李时,一位本地汉族女性告诉我:“我们觉得和田挺安全的,不像外面说的那样。”
天色暧昧浑浊,细腻的黄沙往人嘴里钻,分明是午后却像傍晚。从和田机场到市区大约11公里,出租车司机是个严肃而专注的中年人。因是斋月期间,我问他,“封斋吗”,他回答说,“封。”今年的斋月在7月,对和田穆斯林意味着每天超过16小时的时间不食不饮,我不得不钦佩因为这一份信仰铸造的坚忍气质。
在宾馆等着我的是家在皮山县的阿木。在乌鲁木齐市读研二的阿木是个文静而阳光的青年,他双眼明亮,微微上翘的嘴角总是带着微笑。阿木的小学和初中都上的是民校,通过内地高中班招生考试后,在北京读了3年高中后考入中国政法大学。他对在北京的7年学习时光充满了感情,因为在那里他收获了知识和友情——今年“五一”长假,大学室友们去北京聚会,路途最遥远的就属阿木了。
见到和田师专的古丽娜尔老师时,我们拥抱贴面,传统的礼仪让空气都变得热情了。50多岁的古丽娜尔老师体态丰满然而步履轻盈,盘着漂亮的发髻,衣着雅致得体,说话的时候表情生动,感染力强,可以想见这是一位在讲台善于抓住学生的好老师。古丽娜尔是土生土长的和田人,她特别为自己的家乡自豪,说这里有世界上最好的水土,什么都能长,什么都长得特别好。她很困惑为什么近些年和田下土的天越来越多,“以前不是这样的!”不过马上她又强调,即便下土,和田的土也是美容的。看着她光泽细腻的面庞,我笑着表示同意。古丽娜尔老师特别介绍了和田师专怎样给内地考来的汉族大学生进行学前教育,帮助他们了解当地风俗,解决生活上的实际困难,促进各族同学的团结。她还非常热心社会事务,作为教育督导员,古丽娜尔老师总是疾呼教育的重要性。在乡村,她给农民们讲,知识有“Elim”和“Bilim”之分,前者是宗教知识,后者是世俗知识,二者对穆斯林来说同样重要,哪一个都不能取代另一个。她认为学习是穆斯林的主命,呼吁家长重视孩子的学校教育。
古丽娜尔老师还聊了自己的家族史。祖父身为伊玛目,是上世纪初维吾尔人里的知识精英,父亲是大学毕业。正是这样的家学传统,让她立志献身教育事业。她追忆父母的慈爱,希望读大学的女儿假期回来后,每周四能跟她一起去给爷爷奶奶上坟,切身体会、感受、学习维吾尔人的礼仪。古丽娜尔老师的女儿在西安读书,白T恤加背带牛仔裤,青春靓丽,她在学校参加过模特大赛,但是因为年龄太小而放弃。
北京时间晚上10点多,和田街道的夜市就活了,弥漫的黄沙挡不住人们的热情。华灯初上,映照着烤肉、羊头肉、凉面、面肺子,最让我开眼界的是热气腾腾的麻辣烫和浇了蜂蜜配上冰凉酸奶的粽子。在文化交融的过程中,饮食总是走在最前列。
很幸运,一夜的雨洗净了天空。早起,街边的梧桐、爬满栅栏茂密的爬山虎青翠欲滴,整个和田秀丽得如同江南。但这只是一种错觉,或者是美好的愿景。和田地区干旱少雨,年降水量在50毫米以下,浮尘天气每年超过265天,而且还在逐年递增。虽然和田地区国土面积为24.9万平方公里,约占全疆总面积的15%,全国总面积的2.6%,但是它的绿洲面积只有746.41万亩,只占全区总面积的3.96%。和田也是我国生态脆弱突出的地区,近20年来土地沙化,灾害天气频发,当地人的生产生活都受到极大影响,生态警钟早已长鸣。
毗邻的洛浦县就是和田地区极为缺水的一个县,但没有想到的是,我们在这里看到一个沙漠中的人间乐园。在杭桂乡琼克热克村三组,62岁的阿合买提·托合买买提的家庭动物园在当地远近闻名。走进老人家的院子,门口是几只高贵冷艳的黑天鹅,后院栅栏里除了牛羊,一边是梅花鹿,一边是鸵鸟和骆驼,还有高高低低的鸟笼里色彩斑斓的小鸟。再推开一道小门,在人工挖掘的绿荫环绕的池塘里有大雁、鸳鸯和野鸭,几只仙鹤见着我们飞快地从池塘一侧跑向另一侧,片刻不停。最令人称奇的是一只不起眼的灰色小鸟,丝毫不怕人,一边啄食老人手上的玉米,一边清脆地叫出全家人的名字。院子外的两亩果园都被老人用来照料各种动物了,山鸡和孔雀窝在茂密的花草从中孵蛋,狐狸和狼的兽舍在地上,老鹰的大笼子醒目地高耸着。老人说他从小就喜欢养动物,家里的这些有的是他买的,有的是周围乡亲捕捉到、知道他喜欢就送过来的,有些鸟已经是孵化的好几代了。
问到老人信仰方面的事,他含笑不答。但是爱美、爱自然、爱清洁,哪怕是在沙漠边缘,也要把自己的家用绿树和鲜花装扮,这些深入绿洲人骨髓的认知不都是来自伊斯兰的教导吗?——“任何人植一棵树,并精心使其成长,结果必将在后世受到真主的恩赐”。维吾尔人喜爱各种动物,保护各种生物,《古兰经》说:“他使你们成为大地上的代治者”,而“天地万物的国权,只是真主的”;“在大地上,行走的兽类和两翼的飞鸟,都跟你们一样,各有种族的”,而“创造天地,是比再造人类更难得,但世人大半不知道”。《古兰经》强调,“你们应当吃,应当喝,但不要过分,真主确是不喜欢过分者的”。穆罕默德曾经说过:“我们的信士,凡是栽一棵树或播下种子,将来的果实被鸟、人或兽取来充饥,无不认为是施舍。”这些理念千百年来教导着沙漠中的穆斯林,也让和田的维吾尔人在恶劣的环境中不抱怨,节制本分。
老人养育了4个儿子、1个女儿,如今孩子们都已成家立业。但是1998年土地承包分得的20亩地再均分给4个儿子和离婚带着孩子回娘家的女儿,每人就没有多少地了。维吾尔先贤玉素甫·哈斯·哈吉甫在《福乐智慧》里讲:“要教授给子女知识和礼仪,今生和来世他们都会收益;要传授给儿子品行和技艺,凭借本领他会把财富聚集。”所以老人让儿子们都学了手艺:厨师、木匠、裁缝、孵鸡苗。技术培训对今天的和田农村意义尤其重要。
皮山县是和田地区最小的一块绿洲,距离和田市150多公里,人口不到26万,这里也是国家级贫困县。但是阿木很热爱自己的家乡,他说一回到家乡,人就静下来了,这么小的县城,人人都认识,生活很方便。阿木的父亲以前在供销社工作,供销社撤销后自己开公司做种子和化肥生意,妈妈是学校老师,读高中的妹妹曾经也考入宁波的内地高中班,但是因为不习惯那里的饮食和气候,又回到家乡读书。阿木希望妹妹也能考到北京,那个他喜欢的城市。《古兰经》说:“安拉以你们的家为你们安居之所”,穆斯林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们的家庭观念,很多人感慨维吾尔老人的晚年是最幸福的,儿孙环绕,其乐融融是最典型的维吾尔家庭的画面。和很多维吾尔男孩一样,阿木最崇拜的是自己的父亲,在穆斯林家庭,父亲责任最重大,他要沉稳,能拿主意,给家人支起一片天空。阿木的妈妈贤淑秀气,语调微微上扬的维吾尔语和田方言从她嘴里说出来格外动听,她把家里打理得整洁美丽。在阿木开车带我们一起去木吉乡探访亲戚的途中,爸爸坐在他身边指点提醒,后座的妈妈则一直在做十字绣,偶尔抬头对我微笑。
木吉乡是阿木父母的老家,距离皮山县30多公里,也是皮山县的贫困乡。这里土地更少,人均1亩左右,留在家乡务农的亲戚很多都不宽裕,所以阿木父母每年都要尽力提供帮助。施舍对穆斯林来说是很严肃的功课,《古兰经》中说:“他们的财产中有一个定份,是用于施济乞丐和贫民的”;还说:“你们所费用的财产,当费用于父母、至亲、孤儿、贫民、旅客。你们无论行甚么善功,都确是真主所全知的。”伊斯兰教还明确了施舍的方式:“信道的人们啊!你们当分舍自己所获得的美品,和我为你们从地下出产的物品;不要择取那除非闭着眼睛,连你们自己也不愿收受的劣质物品,用以施舍……”“敬畏的人,在康乐时施舍,在艰难时也施舍……”“如果你们公开地施舍,这是好的;如果你们秘密地施济贫民,这对你们是更好的。”越是贫困,宗教性的济世救助的价值越能彰显出来,它让穷人在获得帮助的同时能够保持自己的尊严。
阿木的一个表姐怀抱着不满周岁的孩子,在略带羞涩地接受了阿木母亲的馈赠后,又引领她到路边一个孤苦的老人身边,示意老人需要帮助。这个年轻的女子第二天就要带着孩子启程去乌鲁木齐,和在那里打工的丈夫会合。她不会汉语,也没有上过多少学。微薄的土地不足以谋生,她便把自己和孩子的希望寄托在那个遥远的大城市,她大概不会认为自己勇敢,也不会心怀恐惧,或许因为信仰,她相信一切都是定然,相信任何时候有真主可以托靠。
从这些对我敞开胸怀的维吾尔朋友身上,我感受到这个古老的绿洲面临的挑战和压力,感受到变迁的生活之流,也感受到人们对未来美好的希冀。在这片不算丰美的土地上,维吾尔人宁静、安然、坚忍,信仰对于他们是指引灯塔,是心灵的支撑,是人世的期待与慰藉。
(作者晏琼英,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伊斯兰教研究室助理研究员)
(来源:2014年9月27日《中国民族报》)
(编辑:许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