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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志远:百丈街头忆高僧    2011年10月31日 中国宗教学术网

我是18年后重新来到七塔寺门前的。

 

门前是车水马龙的通衢大道,对面是金碧辉煌的高楼大厦,行人如织,灯火如星:与任何一座现代都市的一角别无二致,这里也是如此的繁华似灿锦,浮动如彩云。

 

然而,蓦然回首,当目光重新落到七塔寺山门时,在这一方净土上,18年前的情景却又浮现在眼前。那时,门前是一条不宽也不甚直的石板路,百丈街,顾名思义,令人想起大德高僧、百丈清规,曲径通幽,深藏着多少玄妙的哲思。门内,没有今天这样宽敞,刚刚恢复佛事活动并不久的院落里,还残留着许多昔日革命岁月中改寺办厂的痕迹。从四乡赶来做佛事的虔诚香客们,密集地留宿在昏暗的客堂寮房里,佛号声声,给这几近颓败的寺院平添了浓浓的宗教情怀。

 

真正使这古刹重放光辉的,是历尽劫波、再振宗风的月西大和尚。

 

我与月西大和尚相识,是在1984年。那年919日,我从天台山国清寺考察后直下明州,带着雪相师父的引荐信。当时,硕士还是凤毛麟角,因此,我这个专攻天台义理的硕士颇受各寺大德的青睐。其中使我难忘的高憎之一,是月西方丈。他就在这七塔寺中接待我的。我当年在日记中写道:晚上,见到月西方丈,精神矍铄,绝不似七十之人。月西方丈很重视我对天台宗的研究,并希望我多关注宁波,为宁波佛教的复兴做些事。他当即取出厚厚一迭关于延庆寺的资料,叮嘱我复印一份,回京后深入研究。

 

月西大和尚的豁达、爽朗、机警、睿智,在恢复七塔寺的历程中得到了充分表现。在当时的条件下,每落实一件事、间房、一寸土地都需要与各方面反复交涉,据理力争。我看他又要做佛事,又要理俗务,才更理解冰心先生送给朴老的两句涛绝非妄谈:不着袈裟便多事,着了袈裟事更多。

 

作为研究生毕业实习考察,我在七塔寺只留宿了一夜。我记住了月西大和尚,大和尚也记住了我。所以,当第二年,19859月,我作为北京大学宗教学专业的任课教师带首届毕业生做社会调查时,首先选择了宁波,首先选择了七塔寺。

 

911上午,月西大和尚接见了我和全体来甬考察的北大学生,他做了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18年后的今天,当月西大和尚的得意高足可祥法师约我写篇文章纪念大和尚时,我居然从故纸堆中找到了当时所做的谈话记录。虽然不像录影、录音那样完整,但是大和尚的音容笑貌,却浮现在字里行间。月西大和尚认为:中国僧侣是爱国的,在近现代的历史上,出家人的命运是与国家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他以自己的身世为例,生动地解释了这一深刻道理。他家境贫寒,小学没毕业,13岁就出了家。刚好福建漳州南山寺办小学,他顺便读了两年书。北伐战争爆发,还曾经参加童子军。当时有位达如和尚作教务长,是湖南人,后来去参加了红军,对月西法师一辈震动很大。·一八事变后,邹韬奋办《生活》周刊,发给每位和尚一份,募捐支援东北义勇军。月西大和尚回忆说,我们当时20几岁,出家并未出国。他风趣地补充道:我们主张不杀生,但是杀强盗是可以的。当回忆起那段抗日救国的日子时,月老语调高昂,仿佛又回到当年。

 

正是这种出家并未出国的强烈意识,激励月西大和尚在现实中与中国共产党结为亲密朋友。当时谭启龙同志领导的二五支队在慈溪县金仙寺驻扎,曾委派月西和尚协助做抗日游击队的联络工作,·一三日本在上海开战后,圆瑛法师亲自组织伤员救护队。月西大和尚回忆说,当时生活上虽然非常艰苦,但仍然设法搞来药品支援游击队,包括从三北地区筹粮的工作。月西大和尚密切配合抗日游击队,在日本人、伪军绥靖队、民团等各种反动势力中艰苦周旋,为民族解放做出重大贡献。

 

1949年之后,月西法师与所有的佛教徒一样,经历了历次政治运动。他们像其他公民一样,交公粮、交房地产税、购爱国公债、捐飞机大炮、生产自救、办工厂,做了许多我们今天想都想不到的工作。

 

而最严峻的考验还是在1958年,按照月西大和尚的说法,几千年的和尚生活方式发生了重大变化。年轻和尚被劝还俗,50岁以上的成立工厂参加劳动,办厂一直办到1984年,积累资金数十万。不愿还俗的青年僧人组成支农队,早出晚归,两天搬一次家。月西大和尚不愿离开僧团,一位统战部长理解他,同意他留下,可以长期作僧人。或许,这也是月西大和尚献身抗日得来的福报。

 

文革时,宗教首当其冲,成为革命的对象。延庆寺、观宗寺的出家僧人都被赶到七塔寺集中,在这方净土上,当年居然成立了清查反动宗教指挥部

 

但是,十年浩劫,邪不压正,三中全会之后,月西大和尚深感心情舒畅,不再有政治压力,各方面积极性都调动起来,七八十岁也要为‘四化做贡献,为社会主义中国做贡献,有一分热发分光

 

月西大和尚扳着手指细数了所面临的繁杂工作,包括各项基建和各方面的接待:接待外宾、港澳同胞、少数民族学生和干部。

 

看得出来,当月西大和尚历数这些工作时,难以掩饰的,是他从工作中感受到的佛教复兴的喜悦。

 

911下午,月西大和尚重点讲了三个问题:

 

一是肯定中央的宗教政策是英明的、正确的。寺院修复,要自力更生为主。月西大和尚亲自接待东南亚的朋友,做了大量具体工作,并为他们去普陀提供方便,从而带动了七塔寺的复兴。大和尚强调:七塔寺是小普陀,要发挥这一优势。他还引用了一句俗谚;牵牛上屋,认为要注意发挥各方面积极性,特别尊重僧侣的自尊心,倡导僧众自治。

 

二是适应时代前进,不但要修寺庙,更要培养僧侣研究佛经。他说,日本人近代以来看不起中国僧侣,因为中国和尚目不识丁。其实,中国古代的高僧大德如玄奘、法显,都是学富五车,为国争光的。因此,僧侣要知识化、年轻化,庄严国土,利乐有情。城市中没有土地,就要搞服务行业,公益事业,使教徒和非教徒更融洽,为三大任务服务。要自力更生,建来宾楼,使信众欢心而来,满意而去。港台到现在对共产党的政策仍然怀疑,看了才放心,干部讲十句他不信,宗教界讲一句他就信。许多国际友人来到七塔寺,看到变化都很惊叹。必须贯彻一个思想:人间净土;三个传统:国际文化交流、修行并重、为人民服务,佛教如此才能立足于新时代。

 

三是一定要寺像寺、僧像僧,以寺养寺、以僧养僧,不要不三不四。

 

谈话总有时间的限制,记录的内容也不会太多,我从记录的片断中回想着当年的情景。月西大和尚的谈话是随机的,并没有刻意准备,也没有故意修饰,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反映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一位高僧的坦荡襟怀,如今读来,反倒觉得颇有价值,颇耐回味。

 

18年后的七塔寺,与18年前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在前辈奠定的基础上,适应2l世纪新时代的一座古老而又年轻的新七塔寺,正在甬城崛起。我们怀念浓荫遮映,石径明灭的旧百丈街、老七塔寺,并不意味只要它永远凝固在那一刻。时代在发展,佛教也要与时俱进,应机弘法,以最大最新的面貌恒顺众生、利乐有情。月西大和尚在18年前就倡言适应时代前进,恰合于当今与时俱进的精神,他也正是这样做的。迈入新世纪的第二个年头,当我重新坐在七塔寺方丈室里品茶时,仿佛又见到了月西大和尚舒朗的笑容,因为他亲自栽培、亲自选定的法嗣,已经将这释迦家业荷担了起来。

 

可祥法师不忘祖德,昭显先师,令人钦敬。我理解他的心情,与他一样怀念月西大和尚,在他的敦促下,不揣浅陋,成此拙作,聊寄怀古彰今之意。

 

(引自佛缘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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