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红阳教,一般人都比较陌生,甚至连这个教名也从未听说过。事实上,这是一个与道教有密切联系的民间教派,在明清两代北部中国曾有过广泛流传,教徒众多,影响甚大。只不过因其受到封建王朝的禁止,正统宗教的排斥,不大见之于经传罢了。
红阳教与道教的关系,从清代中叶发生的教案——刘和案中可见其端倪。嘉庆二十年(1817)十二月,直隶总督方受畴,经过明查暗访,在山东德州曹家庵红阳教首刘和家,起出图像和大量经卷。其中一部经卷的刊记中,发现有“山东济南府德州河西高海庄清修观刊销释随堂祖明经板,……康熙三十六年孟夏吉旦”字样。上报朝廷后,皇帝遂令山东巡抚陈预到高海庄清修观查办,经讯问道士明云,在南乡庙内起获经板十九块,明云并称:此板片流传已久,前因官差搜查红阳教经卷,恐致起出被累,故将板片收藏于南乡庙内(嘉庆二十三年正月初四陈预折)。
这件事证明,清代红阳教的许多经卷,是由道教宫观刊刻印刷的。道士们对这些经板不仅妥为保管,传之百年而不失,即使在官府严厉追查时,还把它秘密转移,藏而不露。从中我们可以推断,这些道士是把红阳教的宝卷,当作道教经典一样,视为珍宝,奉若神明的!如其不然,何至于甘冒吃官司,被判刑的风险呢?
红阳教的创教祖师飘高,他究竟是何许人,在研究者中间有不同看法。经过我们考证,认为飘高就是直隶广平府曲周县(今属河北省)的韩太湖。
据《广平府志》卷六十韩太湖传及明刻本宝卷所记韩太湖生平可知:韩太湖,号宏阳,曲周人。生于隆庆四年(1570)五月十六日,早岁曾读书,懂医道。十九岁出家,在北禅山曹溪洞静修多年,得真人口诀,著明心经救苦忏文若干卷。受封敕为“正德明医真人”。万历二十二年(1594)正月十五日,正式创立红阳教。死于万历二十六年(1598)十一月十六日,时年仅二十八岁。
红阳教的全名叫作“混元红阳教”,简称红阳教,红阳法,又称混元门,混元教。“混元”是道教创世纪说中所说的天地化育生成以前的一个极遥远的时代,北宋真宗曾敕封道教祖师老于为“混元上德皇帝”,把他抬到天地自然的教化者的崇高地位;到了金元之际,社会上曾出现过以混元为名的道教支派,在北部中国广泛流传。在明代,社会上崇礼真武大帝的风气很盛,以佞道闻名的嘉靖皇帝,又特别封赠真武为“混元六天传法教主……天尊”。所有这些,对濡染道教甚深的韩太湖,当然会产生影响。故此,他才在红阳之上,冠以“混元”二字,借以标榜与道教的亲缘关系。至于“红阳”一词,则是由劫变观念演化而来。所谓三阳劫变,即过去之世是青阳,燃灯古佛掌教,现在之世是红阳,释迦文佛掌教,未来之世是白阳,弥勒佛掌教。红阳末劫是世人遇到的最大劫灾,谁能躲过末劫大难,就可以到达无限美好的未来白阳之世。飘高祖师于现在之世临凡,降生“寒(韩)门”,就是来拯救东土众生,逃离红阳末劫之灾,登上法船,驶向极乐的“天堂”。
我国民间的传统信仰是多神崇拜。几乎每种自然现象和社会领域,都有一位尊神作主宰。山有山神,海有龙王,木瓦匠有鲁班爷等等。”至于天、地、财、灶,则家家供奉,人人礼拜,普遍遵循着“礼多神不怪”的信条。道教这个中国土生土长的宗教,就沿袭着这个传统,几乎中国老百姓崇拜的所有神灵,都被纳入了道教系统。红阳教随俗效道,也崇拜多神。在红阳教宝卷中,仅有名号的神灵,就有几百位之多。当然,在众多神灵的世界里,并不是平等的,他们也和俗世一样,分等级,论贵贱。
在众多神祗中,红阳教推尊混元老祖为最高神。明清时代许多民间教派,都把无生老母奉为最高女神。唯有红阳教独出心裁,设置了一个凌驾于众神之上的混元老祖,而把无生老母放在妻室的服从地位。究其原因,恐怕也只能从它与道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中求得解释。
在混元老祖和无生老母之后,则要数飘高祖师。他是老祖和老母鉴于尘世红阳末劫将至,特派遣到东土临凡,普度众生的使者。而且指出,飘高是老母最疼爱的幼子,是老子、孔子、真武诸位兄长的小弟弟,人间真正的救世主(见《混元红阳飘高临凡经》)。僧俗男女,只有入他的教,读他的经,才能得到进入“天宫”的门票。
在红阳教的教义中,最富有诱惑力的内容,是它的速成救赎说。认为东土众生,不论高低贵贱,都是天宫中无生老母的儿女。这些儿女离母投东,为世俗功名利禄所惑,迷失本性,陷入无穷的苦难。人们在苦海中挣扎,悲惨万状,而且末劫来临,难逃难躲。要想脱苦免劫,只有一条路,即入教诵经,礼拜飘高祖师,就能立刻明心,回归“天宫”,永伴老母,无生无死,快乐无穷。这一以神灵担保的救赎说,就是红阳教众多宝卷中反复咏唱的主题。可以想见,它对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劳苦大众,具有多么大的吸引力。
和其他宗教一样,劝善惩恶的道德说教,在红阳教中也占有重要地位。但是,它所宣扬的伦理道德,鲜有自己的独创性。在宝卷里,主张三教合一,说什么释迦如来临凡,留大藏真经,建天下寺院,超度亡灵。要天老祖临凡,转生李老君,治天地乾坤,立山林,烧丹炼药,留道德清净真经。善林老祖投胎,是为孔圣人,留下四书五经,仁义礼智信,领三千徒众。于是,飘高将道释两教的清规戒律和儒家的纲常伦理熔铸于一炉,权充作本教的道德观。因而,它的道德观与封建统治阶级所宣扬的道德观在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
其实,红阳教祖韩太湖本人也不安心于只在下层民众中传教,时刻梦想争取王公贵戚们的信奉和支持。一旦在家乡曲周左近打下根基以后,他就迫不及待地来到了京城。在《叹世经》卷首,谈到了韩太湖到北京传教发迹的情况:“自从万历年中,初立混元祖教,二十六岁上京城。也是佛法有应,先投奶子府内,转送石府宅中,定府护持大兴隆。天下春雷动,御马监程公,内经厂石公,盔甲厂张公,三位护法,同赞修行。世间稀有,博览三教全真,留经吐卷在凡心。”
据此可知,韩太湖二十六岁来到北京,交结权贵,寻找靠山,得到王公勋戚(如定国公)和有权势的太监的信奉支持。正是依靠内经厂石公的奥援,才得以在皇家经厂印造大量红阳教经卷(其印数之多,印制之精美,非其他教可比),扩大了红阳教的影响。这之后,红阳教便在京几内外,迅速流传开来,信徒也日渐增多。入清以后,统治者视邪教为叛乱之根源,镇压唯恐不烈。红阳教的活动地区因近在畿辅,威胁枢要,所以往往首当其冲,教案迭起。仅在清史档案中,就查到红阳教案件三十七起。
韩太湖是一位出家的道人,没有子嗣。在他死以后,红阳教的祖师就以祖师传承的形式,递传下来。据嘉庆二十二年德州红阳教首刘和供词,到那时红阳教祖已传到了第十二代。这表明,在数百年间,红阳教虽屡遭镇压取缔,但它的组织系统却一直未被打乱,而是以更加隐蔽的形式,在曲周县周围农村,传承接续,从未中断。可见其在农民群众中受到虔诚信奉,有极强的生命力。
还是在刘和一案中,曾搜出迄今所见到的最多的经卷和图像。总计经卷八十八本,图像十一轴。从这些图像和经卷,我们可以对红阳教有一个更具体的了解,并从中看出它与其他宗教的联系。其中不仅有三清、太上、玉皇、元始天尊、普化天尊、真武、清净、全真、清微等大量的道教神祗和专名词,而且有的本来就是道教的正式经典,如《元始天尊说济渡血湖真经》等即是。
最后,谈一下作为民间教派的红阳教有哪些特点。
其一是在它的教义中,尽管更接近于道教,但却不严格拘守哪一个正统宗教,主张兼容并包,三教合一,而且采取机变的以“我”为主,即三教皆备于“我”的态度。因而,红阳教的经卷内容,显得很庞杂,缺乏严密的逻辑性。在表达方面,文字通俗易懂,合辙押韵,多用活在老百姓口头上的语言,便于诵读咏唱。故此,被官府和正统宗教讥之为“荒诞不经,鄙俚不堪”。然而,也正因为如此,红阳教更适合低层次的群众,即文化不高或根本不识字的劳动群众和下级道士们的信仰需要,受到他们狂热的信奉。
其二是注重坛场仪式,善于作斋醮。红阳教与接近禅宗系统的民间教派(如无为教)轻视经教仪式不同,十分重视筑坛诵经,设斋打醮。在它的经卷中,大多是供斋醮用的经忏。教徒们不仅逢节作会诵经,而且常常应村民之请,为丧葬之事设道场,超度亡灵。当然,念经作会,设斋打醮,也是红阳教敛钱的重要手段。
其三是特别重视招引妇女入教。红阳教仿效道教经典,编撰了一部《混元红阳血湖宝忏》,专门为妇女念诵。其内容是说妇女经血、生儿育女血污,触犯神明,死后被打入惨不忍睹的血湖地狱,永无出期。欲求解脱,只有入教设坛,讽诵《血湖宝忏》一途。这对生活在社会最底层,往往产生自卑自贱心理的妇女,有特殊的吸引力。档案史料证明,红阳教取得了很大成功,妇女在该教中占有较大比重。
其四是更注重现实苦难的解救。一般正统宗教,教导人们在现实社会中要茹苦含辛,逆来顺受,以换取来世的幸福。红阳教则不同,更注意解除教众今生今世的痛苦,宣扬入教免劫除灾治病。教祖韩太湖就以“正德明医真人”自许,以为人治病有奇效而享有盛名。此后,红阳教的大小头目,都以治病除灾相号召,逐渐形成了红阳教的传统,同时也是它吸收教徒的重要手段。据清代档案中红阳教犯的供词,绝大多数人都是因病求治,才加入了红阳教的。
(文章转自文史知识(京)1987年第5期)